二十年前的某一天,我出生在东北的一个十八线小县城。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跟我说过,我是她的第二胎,我还有一个姐姐,因为当时计划生育,加之我的父亲想要男孩,就给打了。

对于初中之前的记忆我很模糊,只能大致记得,但有些经历过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是印象深刻的。自打记事开始,记得那时才上幼儿园,便有了性别意识,这是基于自我认同和性别表达的想法。在当时没有性知识(指男性和女性的第一性征不同)时,我从没想过也完全想不到自己“是男孩子”。在我很小的时候,特别抗拒的一件事是剪头,因为我的母亲总会带我去理发店剪平头(基本是光头),我当时跟她说我不想这样是因为班里的同学会笑话我,实际上没有人会笑话我,我只是不想要那个样子,我觉得丑陋。还有一次她带我去家附近的一个商场,当时门口的档口挂满了红色的小棉袄,很多女孩子在试穿,我跟她说我也想穿,她当时对我说“这是小女生穿的,你不能穿”。那个时候我很难受,我当时想不通为什么别的小女孩能穿我却不能穿(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小女孩一样)。一直到小学,我仍然认为自己应该也就是女孩子。

性别焦虑的爆发,适于青春期的开始,声音变粗、骨架变宽,卷曲杂乱的毛发就像森林一样覆盖在皮肤表面。我厌恶这些变化,我觉得这些本不应该属于我。我开始刮胡子、刮体毛,日复一日,不让它们出现在我的皮肤上,我的父亲评价过,说我刮完体毛之后就像白皮鸡一样。而从青春期到成年,我的几乎没有长喉结。但最重要的,是第一性征,我始终无法摆脱它,我厌恶它,我觉得它恶心,就像肿瘤一样,丑陋的,残害着我的身体。我开始留头发,即使当时连女生的短发标准都远远够不上,我家里人还是觉得那很长,催促着我去剪掉,但是我不愿意,也不愿意别人触碰到我的头发,我想保护它。在学校里,我拜托过邻座的女同学以女性称呼叫我,因为这样会使我变得更加安心。

我在高中之前对于性别的理解仅限于男性、女性和伪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自我怀疑,我究竟是什么,是伪娘吗?我无法接受“被给予”的男性身份,因为我从未感到过认同,每当有人提起或有人以男性称呼叫我的时候,我打心底都会感觉很不舒服。在高二的时候,我第一次了解到跨性别这一概念,也确定了自己属于跨性别。随着了解的知识越来越多,知道了手术和激素治疗。当时我很激动,也很害怕,我终于知道了原来自己并不是不正常的,原来这世上还有医疗手段可以拯救我,但我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始这一切,我也不确定当我跨出那一步之后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以及家里人会怎样对我,这种迷茫与不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伴随着我,那年我十七岁。

在开始激素治疗之前,听信了许多谣言例如吃药会活不过四十岁,但仍然下定决心进行接受治疗,当时我想的是,如果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一直假扮成那个不属于自己的样子,就算能活再久又有什么用呢,而后来也知道了这种说法纯属胡编乱造,是没有科学依据也是无法去证明的。当时“圈内”有一种说法叫“带人入坑,天打雷劈”,可能是因为会出现因为有人出于好奇想去“吃糖”来使身体女性化进而导致身体变化不可逆,或者是避免被视作“教唆”别人服用激素药物,起初在询问同类关于如何用药时,大家对此都三缄其口,但我至今也从未见过这种案例。

高中毕业后,我正式开始激素治疗了,那年我十九岁。吃下第一颗药的我,既激动,又忐忑。通过药物阻断了男性化发展的我的身体,开始逐渐朝着女性化发展。从我上大学开始,我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留头发”了。

我后悔了,我后悔吃药太晚。我看过一句很好的话叫做“虽然性别转换是不可逆的,但是在困扰与痛苦中蹉跎的时间同样是不可逆的”。我后悔于在得知可以通过激素治疗这一手段挽救自身的当时没有立刻选择进行服用激素,而是在迷茫中又徘徊了近两年时间,也后悔于没有太早得知跨性别的存在,浪费掉了本来适合接受治疗的大好年华,因为有些青春期的变化是不可逆的,哪怕有钱也没办法解决。

我曾一度陷入悲观的情绪,就像人饿着的时候只会想着吃饱饭,吃饱了之后就开始想要的更多一样。我对自身和未来感到了焦虑,持续地对身体上不满意的部分感到厌恶,这种情绪一方面是由于激素波动带来的,这是正常的,另一方面是在我激素治疗以后,我知道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未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占据了我一半的思绪。

缺少的更多,希望得到的也就更多。十几年来被剪掉的头发不可能长回去,声音和骨架也不可能因为激素治疗的开始变回被雄性激素摧残之前的样子。但激素治疗让我变得更加感性,让我更能与人共情,让我关注更多从前不会去思考的东西也有了从前不会有的想法。

在大学的第一个月,由于激素水平的波动和外界环境的影响,原本的抑郁情绪开始复发。我的家长在被老师告知这件事后把我接回了去并办了休学,也是在那时我跟他们出柜了。我的父亲在得知我有性别认同障碍时并不认同,他觉得我不可能是这样的。当时的我很着急,声泪俱下,好在回家后,在了解了相关知识后我的父亲很快就表示了支持与理解,并称要带我去泰国手术,他给我出钱。那个时候的我既激动又开心,也就是在我开始激素治疗的两个月后,我取得了“易性症”的诊断证明。

摄于2021年10月6号

摄于2021年10月6号

好景不长,在一次我注射雌激素之后,我的父亲变卦了,他并不懂这些药为何物,只觉得我扎针像是在注射毒品一样。第二天,他便把我送进了据说是省会最好的精神病院,试图“治好”我的跨性别,也就是从那开始,噩梦开始了。我曾经和他提过,我那已离婚的母亲曾经给我造成过许多心理创伤,在我和她出柜后,她不理解,她责骂我,她给了我更大的心理压力,我想去做一次脑电去忘记这些。他假装答应带我去做脑电,我就被忽悠进去了,但是一进去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说是带我参观,但是进到了双相疗区,而在我表示我不想住院之后,我才意识到我被关起来了,我的手机和药物被拿走,四肢被捆在床上,动弹不得。而次日,我被带去做心理测评,我至今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在有一次我与我的主治医生对话时,我问了她为什么我被关在双相疗区,她跟我说“你看呀,你一个抑郁,一个焦虑,这不就两个了嘛,不就双相了嘛”,当时知识匮乏的我信服了这种说法,也就不了了之了。

精神病院的阴霾笼罩着我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曾经我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会开始应激,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被这样对待,而在那段时间里,我始终处于较为严重的抑郁情绪中,长期处于躯体化状态,这种状态直到我的头发重新留起来之后才稍有好转。

摄于2022年5月5号

摄于2022年5月5号

后来,我决定独居,去我大学的城市先租房住下,我以报班学日语为由让他们同意了我的想法。离开他们,一方面是希望不再被管着,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精神状态考虑,那段被迫在“家”的日子对我来说实在太过压抑。

摄于2022年7月19号

摄于2022年7月19号

我开始一个人住,感到了放松,也感到了孤独。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人在满足当前需求之前总不会考虑之后想要什么。我曾经觉得之前那种抑郁情绪需要依靠精神药物来缓解,但精神药物并不是万能的,而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无奈之举,它没有办法改变导致一个人正常的人变得异常的环境,它只会让一个因为异常环境变得不正常的人暂时不会因为环境继续异常下去。而在我离开他们之后,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放松,就像一夜之间人变好了一样,之前那些困扰着我的抑郁情绪也不再有了。那段时间我开朗了很多,我开始下定决心要好好生活。

摄于2022年8月21日 - 肥肥奈奈是太阳~☀️

摄于2022年8月21日 - 肥肥奈奈是太阳~☀️

独居的这段时间,我认识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也做了很多事……在新学期开学后,我开始重新去上学。